冬天的几个故事
大漠牧羊
我捂着冰凉的心走过小桥,去草甸子牵羊。
路上落着一些黑雪,这些雪籽也落到了草甸里,把以往的羊蹄印掩平了,让我不能找到。草甸子斑斑驳驳的,像一匹正在换毛就死掉了的瘦马的皮,给活剥下来,随随便便,就铺在了那里。我把眼睛往远处瞭望了一下,风很大,到处都是这样的死马一样的皮。
过年的时候,有一只羊走失了。是一只不小心在白雪季怀孕的美丽的小母羊。我们去黑夜里找它的时候,我的回忆里全是它温柔的眼睛。但我们最终没有找到它。
所以我必须在风雪到来之前,把仅存的羊赶回来,圈进这片白桦木围起的场子里。
把羊们赶进这片场子有什么意义呢?到处都一样的冷,况且狼也能轻易地飞越桦木块围起的栅栏。不过狼倒是越来越远的事情了,我开始怀念有狼的夜晚。我怀念那种不安的黑夜,它使我的生命变得真切,厚实,有感觉。
荒草都被北风刮走了,石子也在流失,只有大些的石头靠着自己的分量,固守着自己的位置。你在黑夜里闭上眼睛,你就能听到石头流动的声音,很缓慢很平和。谁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这么大的风,这么长时间刮不完的风。
老刮老刮,这风。
我往草甸子里走的时候,风几次想把我拦回去。我恼了,伸手往身旁抓,满手很空。风贼着哩,跑得很快。我们那里,要说什么跑得快,就说它跑得风快。
其实风是想替羊们把我拦回去,因为我是去牵一只羊回来杀肉的。好大一群羊都在,它们都在用它们的眼睛看我。这不是沉冗的病句,如果你在傍晚去草甸里牵过羊回来杀了煮肉,你就会看到它们大片的亮晃晃的眼睛。
我希望我能战胜自己的内心,将白桦木的栏杆全部推倒,让那些羊像潮水一样流失在戈壁滩里。我彷徨在必须到达的路上。我不知道自己的激动能持续到多远的地方。
可是我还是走到了。我挑选了一只大家期望的羊,然后在羊群的注视下返回了。它在我的身后没有哀鸣,在我的想象里它一定声嘶力竭的。它默默地走着:一只羊跟在一个人的后面,默默地向死亡走近。
刀磨好了。磨刀的水已经开始在碗里结冰,碗沿附近的水面开始发皱,这真是一碗十分灰暗的水。
没有人管它,羊自己往前走,去嗅了嗅磨好的刀。锋利的刀刃,呛得它喷出一个响鼻。然后它伸出粉红的舌头,舔了一下碗里的灰暗的水。
接着,我又转回了草甸子,栅栏里的羊仍然十分安静。我低着头往草滩上走,我一边走,夜一边往下落,盖住了戈壁滩……后来又有一些火把从黑暗里围上来,像那天夜里我们去找丢失的母羊一样,来找我。
那天晚上我们意外地找到了那只母羊,它怀抱着两只嫩羔子,还活着,我看见它的时候,它的眼睛里充满自豪的泪水。
它一定饿得冻得不行了。
山梁上的事情
山梁那边到底要好些,山梁那边有个湖。
女人们大多嫁到了有水的地方去了,不知道格妞子是不是也要这样,我看到山梁子那边的男人,穿着很新的衣服去了她家。格妞子的爹高兴得什么似的,把一只羊从草甸里牵了回去。
我害怕听见羊拉长声音的哀鸣,于是骑着马去草原上,拉柴禾去了。
格妞子不小了,格妞子的胸脯像花蕾一样,越长越圆。格妞子的脸真白,不像戈壁滩里长大的女子。格妞子本来就不该生在这里,吹风,喝不上水,不能天天用水洗她白生生的脸蛋。
这样想的时候,一坨石头把我绊倒了。我很生气,坐在地上,蹬了石头一脚。站起来以后,我还踢它。
我就踢就踢。
倒是马不在乎,它用嘴拱了拱我的屁股,马能知道个屁事。
是格妞子在远方闪闪悠悠地唱曲儿:
城墙上跑马调不回那个头
思想起从前我心儿抖
…………
格妞子真的会离开这里呀,她一准会离开这里的呀。格妞子为什么要生错在这地方呢?她生在山梁子那边就好了。她一生下来,我没有见过她就好了。
格妞子生下来就好看,格妞子小时候对我说,长大了就嫁给你做媳妇,你要不要?
格妞子和我一起放羊、赶马、拉柴禾,格妞子把藏在衣兜里的杏儿给我吃,我闻到格妞子的香味儿老甜。老甜老甜。
格妞子长大了,越来越美,越来越不像戈壁里的人呀,你看她不骑着马站在羊群里面的时候,你就像一下子遇到了从山梁外面来的人。
我拨转马头,往她唱歌的地方走。爷在火炉边讲古今的时候,他真是炉上的茶壶一样嘟噜个不休。爷说,大海里有一艘海盗船,去往大海里面走,大海就像草原一样样的深呀。他们在海中间遇到一个长满了珍宝的海岛,那里有美丽的女巫也在唱歌啊。但这样的岛屿是不能靠近的,它有强大的磁力,能把船上的铁钉全部吸去,船就要散架沉没了。但那些船都逃不脱海岛的吸引呢。
格妞子说,你来了。我说,我来了。格妞子一下子抱住我,格妞子说,哥哥。格妞子的味儿老甜老甜。
远地方有放牧人的歌声:
城墙上跑马调不回那个头
思想起从前我心儿抖
…………
晒阳婆
爷那么老了,嗓子依旧响亮,坐在阶沿前唱秦腔,声震屋瓦。
爷一唱,婆就笑了。婆的眼睛深藏在脸的折皱里,可婆就喜欢笑。爷一开唱,婆就笑就笑。
其实爷唱的不是秦腔,比秦腔要大,要正,要好,是十二木卡姆一类的,它的余音飘过天山,传到关中平原,就成了秦腔。但电视台里的戴眼镜的小杨记者,上次来到塬上听了爷唱以后,非说这是秦腔。爷说,秦腔就秦腔呗。
爷才懒球和他们说。
阳婆红红的,往中天里移,爷和婆看见,树和矮墙的影子,都往自个儿的脚下缩。有一只公鸡带领着一群母鸡往篱笆里钻,公鸡见有人看它,站在那里嘎嘎地笑。然后倒退着走,被睡在篱笆边的白狗,绊得一趔趄,公鸡自己忍不住惊叫了一声,跳起来啄狗的鼻子。好脾气的白狗爬起来怏怏走了。
那些母鸡们,都转过头崇拜地看着公鸡。
爷看了一会儿鸡狗们的事,想了想,然后跟婆说:“那时候摸夜螺丝,一夜急行军要走出二百里地来,不晓得敌人在哪里,机枪好像就对着屁股开打,嗒嗒,嗒嗒嗒,嗒嗒嗒嗒……”
婆就又笑又笑。
爷有些恼了,唱,“雄赳赳!”
爷看一眼婆,又唱:“气昂昂!”
他又看了一眼婆,接着唱:“跨过鸭绿江!”
婆就还是个笑呀。
爷见婆不搭理自个儿,就没声了,灰沓沓地坐在那里。阳婆越往西去的时候就越红,土墙很斑驳,像是锈蚀,给阳婆一照,更红。矮墙下,一对老人的脸,和土墙一样锈蚀了,也很红。爷和婆都眯着眼往天上看,看了一会儿,婆抿了抿没牙的嘴,说,长孙有两年没有回屋来过了,不晓得在哪州哪县。
爷说:“机枪响了一夜,对着屁股开火,嗒嗒,嗒嗒嗒嗒。”村里人都晓得,村庄里只有爷一个人出过国境,参加过“援朝”呢。
婆说,儿女是鹰,一窝窝养大了,都飞在天外。儿辈是一窝,孙辈又是一窝。
爷嫌婆唠叨,仍沉浸在过去的战事当中。太阳一直往西斜,把他们的影子,投在身后的土墙上。
村庄上空,晚炊的白烟氤氲成一片。杨树上的高音喇叭响了,是秦腔曲牌,悠远哀怨,和远处村庄的喇叭声互相呼应,辨不清唱得到底是哪出。
婆说,夜脚下地了。
爷想了想,说,那我们回去。
婆说,冷了,今天晚上要把墙下的羊皮子取下来铺床了。
爷又说,不晓得往天的战友们,是不是都还活着。
婆说,……
两个老人,在秦腔的吼嚎声里,相扶着向老屋里走去,夕阳把他们的身影,长长地铺在地上。
深夜时的风
深夜时的风一定是黑色的,它老刮老刮,把什么地方吹得咚咚地响,使我十分不安。
我起来,硬着头皮走到院子里,看见石碌碡还在,井也还在,井边的小蘑菇都好好的,只有篱笆往院外跑了几步,支棱到了坎沿上,几乎要坠下去了。它想跳河呀它?真是活泼烦了,再跑再跑,就要掉到河里头去了。
拉它回来的时候,破竹片在风里嘶嘶地叫,好像很不服气。风中的栅栏比马还要野,真的,老不安生,老想长脚跑到什么地方去。
只要一夜黑,什么物什都不听话了,长在地里的篱笆桩子,都要逃跑,拉都拉不住。我坐在石井栏上,我在和篱笆生气。
小时候,爷跟我说,我们家住这个地方,风水十分奇特,相书叫作“犀牛望月。”老屋后的山梁很高远很悠然,在夜里黑漠漠的,呈现一个丰盈的月亮弯形。山里很安静,远处可以听到鸡鸣,真称得上山高月小,水落石出。院子坡坎下面的河边上,是一片平平的麦地,麦地中间有一个大白石头,样子长得和牛一样的样子。我小时候常常骑在它身上玩,摸着它可笑的长耳朵,圆滚滚的肩峰,越看越像真的牛,比真的还像。
爷说,这是头有神灵的牛。在爷爷小的时候,那头石牛白天老老实实的是一个大石头,到了晚上,它就起来去麦地里啃青。爷说,他们一伙子后生,晚上就埋伏在麦地边上,看见石牛动身了,赶紧点着火把去围捕,可哪里跑得过石牛,它一下子就冲出了他们的包围,卧回了原地。
后来,他们把石牛的鼻子敲落了,石牛就老实安生,不再在夜里起来啃青了。
爷说,不该把石牛的鼻子敲落了。
爷说,石牛是灵物,我们家按风水也是可以出一个很大的读书人物的,可是他们不晓事,把石牛的鼻子敲落了。
我一边遗憾,一边拉着往外跑的竹片栅栏,它一定要往河里去,我就拿来了石磨片压住它的影子。爷说,压住它的影子,它就老实了。我才不想让这个栅栏像石牛一样,被敲落了鼻子呢。
只要用石磨片一压住它的影子,它果然就不再跑了。风当然没有停,把河里水漾得一阵子一阵子的腥。石磨上的纹真厉害呀,把风都能给震住。
爷说,人一辈子,都是给磨纹里迷住的,苦苦乐乐往出挣脱,可怎么也不能灵醒。不灵醒的人就像石头,就像给人们敲落了鼻子的石牛,一辈子在磨纹里的圆圈里打转。
后来风都停下了,天和地,仿佛两片磨石,互相磨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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